忧刺Amezawa

   

【百日太敦太:第五十二日】自杀热线


夜深人静的时候,敦就喜欢躲到孤儿院的藏书室,从摆得满满当当的一排书架上肆意挑选某个旁的世界,闷头钻进去,将自己彻底放逐其中,远离他白日里又要面对的地狱。敦的身边零零散散地摊开许多本书,有的上面小心翼翼地折了页脚,有的用磨钝的粗笔头勾出偏爱的词句。这是那片小小的孤独王国里,唯一切实属于他的地方。他便是自己的国王。


敦盘着腿坐在地上,习惯了泪水的眼角此刻却是干涸的,暴力也俨然沉沉入眠,故而少年很平静,更是听不见充斥在自己脑海当中从未间断的凄喊。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疯长的青春期身体早就满足了他端端正正坐到书桌前进行阅读的需求,但敦还是喜欢这样随便倚靠着书架。当然了,后背和颈肩会感觉不怎么舒适,可这根本谈不上痛苦,对他而言反倒是保持清醒的绝佳妙招——因为相比之下,敦更愿意把敷衍了事的态度留给没有选择余地的日常生活。


反正他活得本来也足够像是一场噩梦,阳光是永远照不进一扇关死的天窗的,更别提那块被他深埋在心底的老旧钟表,秒针走过的每一刻度都差不多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敦心满意足地合上了手头这本书,讲得是个颇有曲折的爱情故事,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圈,所幸有情人们终于成了眷侣。再老套不过,他却觉着自己挺喜欢这个圆满结局,虽然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类似美好的经历,但身为读者也算是稍微分享了一些他们的幸福吧。真是狡猾……


“铃——铃——”


突然间铃声大作。敦被吓得浑身一抖,心脏怦怦地跳得飞快,手上的书一下子没有拿稳,砸到了自己的腿上。不过他这时候顾不得管书了。


藏书室里是有一部老式电话的,光明正大地被搁在书桌上,敦在第一次溜进来的时候就观察到了。眼下正在疯狂作响的罪魁祸首就是它。可敦曾经仔细研究过半天,最后十分失落地得出了结论:这部电话似乎是有条特别线路的。懂了些生活常识以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试着用它向外界求救,期盼着会有什么英雄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替他力挽狂澜——结果呢,显而易见,失败了。不管他怎么尝试,那部电话都不能由他这边自主拨号,所以敦认定了它大概只能被动接听,没用极了。敦的确也思考过到底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部诡异的电话摆在藏书室,但那件事情至今还算是他的一大未解之谜。


“铃——铃——”


没有给他时间犹豫太久,铃声又响了两声。真的很吵。敦觉得再放任它这么响下去一定会把院长什么的都引到藏书室这边来,那样的话他就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不仅这么晚了不睡觉,还偷偷跑到有宵禁的区域胡闹。


敦闭上了眼睛,伸手拎起了电话听筒:“喂……喂?”


那端的人好像没想到真的有人接了电话,安静了好一会儿。敦等着回话的时候只能隐约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他想,这样的沉默实在有点尴尬。


“有、有人在吗?”敦不得不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


“……本来是随便乱拨的号码,倒是没想到有人接。”


从气息的变化来听,那人好像先是自嘲地笑了一下,这才不急不缓地作了回答。敦疑惑地睁眼瞅了瞅手中的听筒。像是位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年轻人,声线却仿佛经历了很多事情,感觉有些阴郁的样子。不过,既然是随便拨打的号码,自己应该不会因为擅自接听而有什么危险的吧?


“这样啊,”敦暗自松了一口气,“我其实也,呃,没想到会有人打来电话。”


“抱歉,打扰你了……”


对面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尾音拖得很长。仿佛是在犹豫着什么?敦立刻用自己多年的读空气经验作出了精准判断,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赶紧接过话茬:“不不不,没事的,请、请先不要挂断……那个……”


他大约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阻拦——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与孤儿院以外的人有些许可以勉强称得上是接触的往来。如果能够多聊几句,哪怕再听他说几个词也好,甚至就像刚才那样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一言不发,敦都觉得非常新奇、非常满足了。


就好像那样的话,人生便不再是座孤岛。


“你是……想聊天吗?”


电话里的人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敦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又想到对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动作,连忙“嗯嗯”了两声找补回去,突然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对方又轻笑了一声。敦忍不住胡思乱想着,会发出这样的笑声,应该是个很温柔的青年吧。


“挺晚了,你不睡觉?”


“啊,那个……因为不想睡……况且睡觉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继续白天的噩梦罢了……所以还不如做点别的事情。”


“嗯,也对。”


那端赞同了他的观点。敦有几分雀跃。这是从未在他的人生中发生过的事情,他很开心,他觉得能接到这个电话真是太好了。


“那么您呢?不是也没睡嘛。”敦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


对面的人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敦几乎能想象到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对着手机皱起了眉毛,脸上写满了踌躇。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从听筒里又捕捉到几次绵长的深呼吸。


不知道他最后是下定了怎样的决心才把那句话完整地讲出来:“我……最近不太好。”


确实,会在半夜随便拨号给陌生人、有人接听电话时还犹豫再三要不要挂断,想必,是真的很不好受吧。


敦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听筒,一下子觉得很替他难过。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他,话音却哽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口。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分担别人的痛苦呢,明明他也……


//连一个人都救不了的人,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资格。//


被说过这样的话啊。


敦死死地咬紧牙关,扬起脸看向被一团阴影包裹着的天花板。他觉得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叫嚣,试图冲破他这副破碎不堪的躯壳。不要哭,拜托了,不要显得更加没用了。


“……我在。”敦最后还是这样说了。


“嗯。”


电话里传来一声令他无比心安的鼻音。两人彼此陪伴着沉默了两三秒后,那端又一次开了口。


“我呀,今天被某个蠢货狙击手拿枪指着头来着……”


那人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敦觉得他仿佛说话的时候扬起了嘴角。


“实在是太笨蛋了,那个狙击手……虽然我早就知道他已经不可能瞄得准了,可我分明就站在他眼前,还把脸都凑到枪口那里来着。你说说……多么酥败啊!”


敦眨了眨眼睛。对方分明说着异常可怕的事情——什么狙击手,什么枪口,听起来大约就不是什么良善的普通公民——却意外地咬了一个很可爱的词。


“害怕吗?”


危险人物又一次笑出声来,专门问了他一句。如果说害怕的话,会不会就直接挂断电话了呢?敦这样揣测着,确认了自己之前的猜想,电话那端果然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害怕酥败吗?完全不呢。”


“哈哈……太好了,”那边低沉地兀自发笑了一会儿,仿佛很是欣慰地感慨起来,“你能懂我,对吧?”


他也许是懂一点的。


“您……是想寻死吗?”


对面打了个响指,以那个音量来说,敦敢打赌他是专门把手指挪到收音那端的:“Bingo,就是这个。我很想死,我想获得解脱……你知道为什么吗?”


敦的身体贴着书桌的侧面滑落,他觉得自己知道。无数次被毫无怜惜地投入深渊的时候,无数次地捂着伤口痛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时候,无数次用充满憎恶和恨意的眼神注视着地狱本人的时候,他便隐约有了那些想法。而当他第一次满怀希望,认认真真对照厚厚的电话簿拨打这个电话的时候,却只得到无人接听的忙音——就是那一刹那的事情,敦彻底明白了。


“我知道……”


他伸手把电话线扯得更靠向自己一些,声音开始发颤。


“……没有人会来救我的。”


书里总是说,人的生命是至高无上的珍贵。可敦却唯独想反驳这一点。


因为,你看,他的生命就完全不重要啊。


很多幸福的孩子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受到他如今积攒起来的那么多遍体鳞伤,被安然庇护在真心爱他们的羽翼之下。而他呢,他连停下来好好疗伤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有个家——如今那个概念对于敦来说已经比天边的星星还要虚无缥缈了。


没有人给他打过电话,没有人问他的意见,没有人认可他。


电话里的人沉默了良久,语气突然变得格外温柔。


“但是至少,会有人与你同病相怜啊。”


那边顿了顿,敦仿佛看到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带着微笑,指尖对着他自己的鼻子:“比如我。”


“……是的。”


敦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脸上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还是不会有救世主从天而降的,他也依旧没有多余的时间向神明祈祷命运迎来转折。但这至少,不再是一个人的战斗了,不是吗?


“那么,与我同病相怜的少年……”


“我在。”


“你会怎样劝我不要去死呢?”


电话那端的声音宛若诱惑夏娃的那条蛇,用尾尖堪堪托住一只鲜红欲滴的苹果。敦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怎么看,这人都比自己绝望得更加无可救药一点吧?之前明明还在因为酥败的狙击手而失落来着,突然间却又想要求救了吗?


“欸?您不是……”


“是谁先说的要聊天来着?”


敦深吸了一口气,握紧电话听筒的手心溢出一些粘腻的汗水:“……我知道了。”


活着的理由……吗?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自己还能够撑到现在,是因为觉得反正最差的人生都已经体验得差不多了,只要他还活着便总不能更糟了。他有无比憎恨的人,而这份恨意如今也已经刻骨铭心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上了。敦是那样讨厌他的存在,讨厌他总是用所谓的“正确”来诅咒自己。可是这并不是维系他生命的确切理由。


敦想起来小时候院长常常拿来惩罚自己的那一招。他会端来满满一桶冰水放在屋子中央,叫自己跪在桶前反思错误。可敦知道自己从来都是无辜的,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地方出了差错,自然更是不肯束手就擒。每当那个时候,院长都会迈着大步朝自己走过来,不再多说什么别的话,只是干脆利落地伸手揪住敦的头发,然后狠狠、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的脑袋没进水里。


敦因为缺氧而大脑空白。被摁到水中的时候,其他任何想法都随着肺部氧气的逐渐抽离而一同离去了,却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


“只要撑到下一次浮上水面时的第一口呼吸就好,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他怔怔地对着电话听筒说出这句话。


“……有什么不一样呢?”


敦下意识地吸着气,摇了摇头,当然不一样,完全不同。那份贪婪和渴望是来自于本能的,在毫不考虑生死的情况下,无论再怎样试图模拟出那副情形都是做不到的。


他受够了那些自以为是的诅咒,他以为自己本来也是想就这样随波逐流地死去的。可敦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离开水面那几秒钟时间内,自己的身体是怎样替被逼到绝境的灵魂吞噬掉那道避无可避的屏障。


 “是甜的,还会见到光。”


其实他只想听到有人跟他讲,活着也是可以的。


终于,在那个时候,他听到了。

 











——第五十二日。今日份额的宰活在电话那端。

时间线是黑时宰凑枪口的那天晚上。

最后两句话故意没具体说是谁,希望大家能够有不同的理解。

傍晚的时候听了一首歌,1-800-273-8255,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很久,然后戴着我的U形枕坐在电脑前一边脖子痛一边写了这篇。

我想我可能明白我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太敦了。明明自己也承受着不逊于对方的痛苦,却还是会那样温柔地对待别人的痛苦,哪怕是陌生人也能如此分享善意和暖。

这样互相救赎的一对,不知不觉也救赎了喜欢他们的我啊。

只可惜我大概还是……写不出他们万分之一的好。

能有人读到这里,我觉得很幸福,所以谢谢。

我爱他们。我爱你们。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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